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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 山楂树之恋--连载19 [打印本页]

作者: 小金    时间: 2010-12-30 23:15     标题: 山楂树之恋--连载19

第107节:山楂树之恋(106)

  第四十三章

  静秋回到农场时,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。老三一直把她送上山,看得见农场那栋L形的房子了,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手。

  老三说他还在等医院确诊,叫她先回农场上班,不然他要生气的。她怕他生气了割他的手,只好回农场上班。他们约好两星期后她休息时在县医院见面,即使他那时已经出院了,他还是会到高护士寝室来等她。他答应她,如果真是白血病,他就马上写信告诉她,无信即平安。

  静秋回到农场的当天晚上,就去找郑主任谈,免得他又退她的信。她旁敲侧击地说:“我有个朋友在严家河中学,她说她写了几封信到农场,用的是‘K县严家河公社付家冲大队K市八中农场’的地址,但都被按原址退回了。您看这会是怎么回事?是不是地址不对?”

  “地址是对的呀,”郑主任似乎很纳闷,“谁会把信退回去呢?”

  她想,装得还挺像的,又追问道:“农场的信都是谁送来的?”

  “信只送到大队,一般都是我父亲到大队去的时候把信带回来,我回家时就拿了带上山来。我父亲知道农场几个人的名字,绝对不会把你的信退回去。”郑主任问,“你是不是在怀疑我退了你的信?我可以用我的党籍做保证,我绝对没有退你的信。”

  郑主任说到这个地步,她就不好再说什么了,相信郑主任应该不敢再退她的信了。

  静秋白天忙着为学生们做饭,有时还下田劳动。到了晚上,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,她总是闭上眼睛,回想跟老三一起度过的那两天一夜,尤其是那个夜晚,总是让她心潮澎湃。有时她用手抚摸自己,但一点感觉都没有,她觉得好奇怪,难道老三的手是带电的?为什么他触到哪里,哪里就有麻酥酥的感觉?她好想天天陪他飞,至少是在他的有生之年,天天陪他飞。

  她听人说过,女孩跟男的做过那事了,身材就会变形,走路的样子也会改变,连拉尿都不一样了。她只听别人说“大姑娘拉尿一条线,小媳妇拉尿湿一片”,但别人没细说身材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,也没说走路会变成什么样子。她自己觉得她走路的样子没变,但她有点胆战心惊,怕别人看出她走路的样子变了。

 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星期,但到了星期天傍晚,前一天回家休假的赵老师没回到农场来,过了两天才请人带信来说是做了人工流产,需要休息一个月。静秋一听这个消息就傻眼了,赵老师不回来就意味着她不能回K市休假,农场就她跟赵老师两人管伙食做饭,总得有一个人顶在那里。她心急如焚,跑去找郑主任商量,说她讲好了第二个周末回去的,现在不回去,她妈妈一定很着急。

  郑主任安慰她说:“赵老师在K市休息,你妈妈就知道你在农场,她不会担心的。学校马上会派人来顶替赵老师,你坚持一两个星期,我多给你一两天假。现在农场就你一个人管伙食,你一定要以工作为重,帮农场这个忙。”

  静秋有苦难言,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老三知道她走不开。好在老三没写信来,说明医院还没有断定他是那病,她只好耐着性子等几天,相信老三一定能理解。

  过了几天,学校派了一个姓李的女老师临时顶替赵老师几天,静秋连忙央求郑主任让她这个周末回家休假。郑主任本来还想叫她再推迟一个星期,把李老师教会了再休假,但静秋坚决不肯了。郑主任从来没见过静秋这么不服从分配,很不高兴,但也没办法,就让她回家休假了。

  现在比约定的时间已经迟了一个星期,但静秋相信老三会等她的。星期六早上,她很早就上了路,一个人从付家冲走到严家河,坐第一班车赶到K县医院,她先去老三的病房。但老三不在那里,同病房的人都好像换过了,说这病房没有姓孙的。

  静秋又到高护士的寝室去找,但老三不在那里。她跑去找高护士,别人告诉她高护士那天休息。她求爹爹告奶奶地问到了高护士在县城的住址,一路找去,高护士家没人,她只好守在高护士家门口等。一直等到下午了,高护士才从婆家回来。她走上去自我介绍说是小孙的朋友,想看她知道不知道小孙到哪里去了。

  高护士说:“噢,你就是静秋啊?小孙那天借房子是招待你的吧?”

  静秋点点头。高护士说:“小孙早就出院了,他给你留了一封信的,不过我放在医院寝室里,你现在跟我去拿吧。”

  静秋想,可能是老三给她留的二队的地址,叫她到那里去找她的。她跟着高护士又一次走进那个房间,思绪万千,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尽在眼前。

  高护士把老三的信拿来给静秋,没信封,还是折叠得像只鸽子。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,果然,老三说:

  “很抱歉我对你撒了谎,这是我第一次对你撒谎,也是我最后一次对你撒谎。我没有得白血病,我那样说,只是想在走之前见你一面。

  这一向,我父亲身体非常糟糕,他想让我回到他身边去,所以他私下为我搞好了调动。本来早就该回A省去上班的,但是我总想见你一面,就一直呆在这里,等待机会。这次承蒙上天开恩,总算让我见了你一面,跟你一起度过了幸福的两天一夜,我可以走而无憾了。

  我曾经对你妈妈许诺,说要等你一年零一个月,我也曾对你许诺,说会等到你二十五岁,看来我是不能守住这些诺言了。儿女情长,终究比不上那些更高层次的召唤。你想怎么责备我就怎么责备我吧,一切都是我的错。

  那个跟我同名的人,能为你遮风挡雨,能为你忍辱负重,我相信他是个好人。如果你让他陪你到老,我会为你们祝福。”


第108节:山楂树之恋(107)

  这封信如同一记闷棍,把静秋打得发懵,不明白老三这到底是什么意思。她想一定是医院确诊老三是得了白血病,他怕她难过,撒了这个谎,好让她忘记他,幸福地生活。

  她问高护士:“您知道不知道小孙----是为什么病住院?”

  “你不知道?是重感冒。”

  静秋小心地问:“我怎么听说他得的是----白血病?”

  “白血病?”高护士的惊讶分明不是装出来的,“没听说呀,白血病不会在我们这里住院吧?我们这里条件不好,稍微严重点的就转院了。”

  “他什么时候出院的?”

  高护士想了一下:“应该是两星期之前就出院了,那天我上白班,我是一个星期倒一次班---,对,是两星期前出院的。”

  “那他----上个周末---回医院来了吗?”

  “我不知道他上个周末回来没有,不过他把我房间钥匙借去了的。我还有一把钥匙,他走的时候把钥匙反锁在房间里就行,所以我不知道他周末在不在这里。他借钥匙是因为----你要来吧?”

  静秋没回答,看来老三上个周末在这里等过她的。会不会是因为最终见她没来,起了误会,写了那封信,回A省去了?但是老三不像那种为一次失约就起误会的人啊。

  她想不出是为什么,坐在这里也不能把老三坐出来,她想到二队去找老三,但问了高护士时间,发现已经太晚了,没有到严家河的车了,她只好谢了高护士,乘车回到K市。

  在家呆着,她的心也平静不下来,她最恨的就是不知道事情真相。不知道事情真相,就像球场没有个界线一样,你不知道该站在什么地方接球,发球的可以把球发到任何地方,那种担心防范,比一个球直接砸中你前额还恐怖。她无比烦闷,谁跟她说话她都烦,好像每个人都在故意跟她搓反绳子一样。

  她本来有三天假,但她星期一清晨就出发回农场,诳她妈妈说是因为新到农场的李老师不熟悉做饭的事,她早点回去帮忙的。她到了K县城就下了车,又跑到县医院去,先去老三住过的病房看看。老三当然不在那里,这她也预料到了,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。

  然后她去住院部办公室打听老三住院的原因,别人叫她去找内科的谢医生。她找到谢医生的办公室,见是一个中年女医生,正在跟另一个女医生谈论织毛衣的事。听说静秋找她,就叫静秋在门外等一会儿。

  静秋听她们在为一个并不复杂的花式争来争去的,就毛遂自荐地走进去,说应该是这样这样的。两个女医生就把门关了,拿出毛衣来,当场叫静秋证实她没说错。静秋就快手快脚地织给她们看了,把她们两个折服了,叫她把织法写在一张处方纸上。

  两个女医生又研究了一会儿,确信自己是搞懂了,谢医生才问静秋找她有什么事。静秋说:“就是想打听一下孙---建新是因为什么病住院----”她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,说怕老三是得了绝症,怕她难过才躲起来的,如果是那样的话,她一定要找到A省去,陪他这几个月。

  两个女医生都啧啧赞叹她心肠真好。谢医生说:“我也不记得谁是因为什么病住院的了,我帮你查查。”说着就在一个大柜子里翻来翻去,翻出一个本子,查看了一下,说,“是因为感冒住院的,这打的针,吃的药,输的液都是治感冒的。”

  静秋不相信,说:“那本子是干什么的?我可不可以看看?”

  谢医生说:“这是医嘱本,你要看就看吧,不过你也看不懂---”

  静秋学过几天医,也在住院部呆过,虽然连皮毛也没学到什么,但“医嘱”还是听说过的。她把本子拿来看了一下,的确是个医嘱本,都是医生那种鬼画符一样的字,大多数都是拉丁字的“同上”“同上”。她翻到前面,找到老三刚进院时的医嘱,认出有“盘尼西林”的拉丁药名,还有静脉注射的葡萄糖药水等等,看来的确是感冒。

  她从医院出来,心情很复杂,老三得的是感冒,她为他高兴,但他留那么一封信,就消失不见了,又令她迷惑不解。

  在严家河一下车,她想都没想,就跑到中学去找长芳,也不管她正在上课,就在窗子那里招手,招得上课老师跑出来问她干什么,她说找张长芳,老师气呼呼地走回去把长芳叫了出来。

  长芳似乎很惊讶:“你怎么---这个时候跑来了?”

  静秋有点责怪地说:“你那天怎么说是你哥在住院?明明是---他在住院----”

  “我是把他叫哥的嘛---”

  “你那天说他是----那个病,怎么医院说不是呢?是谁告诉你说他是---那个病的?”

  长芳犹豫了一下说:“是他自己说的呀,我没撒谎,你信不信,那就是你的事了---”

第109节:山楂树之恋(108)

  “他调回A省去了,你知不知道?”

  “听说了。怎么,你想到A省去找他?”

  “我连他在A省的地址都不知道,我到那里去找他?你有没有他的地址?”

  长芳有点抱怨地说:“我怎么会有他的地址?他连你都没给,他会给我?我不晓得你们两个人在搞什么鬼----”

  “我们没搞什么鬼,我只是担心他是得了那个病,但他不想让我跟着着急,就躲到A省去了。”

  “我不相信,他躲到A省去,你就不着急了?你这不急得更厉害?”

  静秋想想也是。她不解地问:“那你说他还会是为什么跑回A省去了呢?”

  长芳有点生气地说:“你问我,我问谁?所以我说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在搞什么鬼罗---”

  静秋恳求说:“你知道不知道二队在哪里?你可不可以跟我去一下?我想去那里看看,我怕他就在二队,躲着不见我。”

  长芳说:“我还在上课----,我告诉你地方,你自己找去吧,很近,我指给你看。”

  静秋按长芳说的方向,直接找到二队上班的地方去了,离严家河只一里多路,难怪老三说他中午休息时就可以逛到严家河来。她问那些上班的人孙建新在哪里,别人告诉她说小孙调回A省B市去了,他爹是当官的,早就跟他把接收单位找好了,哪像我们这些没后台的,一辈子只有干野外的命。

  静秋问:“你们有没有听说他---得了---绝症?”

  几个人面面相觑:“小孙得了绝症?我们怎么没听说?”

  有一个说:“他得什么绝症?我看他身体好得很,打得死老虎。”

  另一个说:“哎,你莫说,他前一向是病了,在县医院住院了的---”

  第三个说:“他有后门,不想上班了,就跑到医院住几天,谁不知道县上的丫头长得漂亮?”

第110节:山楂树之恋(109)

  第四十四章

  这一次,静秋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坏的思想准备了。可能老三为了怕她担心他的病,就谎说自己没病,一个人躲到一边“等死”去了。但是所有的证据都在反驳这种推测,县医院的医嘱证明他的确是因感冒住院的,二队的人证明他的确是早就把调回A省的手续办好了。

  要说老三把所有这些人全部买通了,都帮着他来骗她,应该是不可能的。特别是医嘱,那么多天、那么多人的医嘱都在那里,不同的鬼画符,肯定出自不同的医生之手,不可能是老三叫那么多医生帮忙编造了那本医嘱。

  说到底,只有长芳一个人说老三得了白血病,而且也是听老三自己说的,谁也没看到过什么证据。静秋想不出老三为什么要对她撒这个谎,说自己得了白血病。他说是为了跟她见一面,但他是在跟她见面之后才说他有白血病的,这怎么讲得通呢?

  她几乎还没有时间把这事想清楚,就被另一件事吓晕了:她的老朋友过了时间没来。她的老朋友一般是很准时的,只有在遇到重大事件的时候,才会提前来,但从来没推迟过。老朋友过期没来就意味着怀了孕,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,因为听到过好些女孩怀孕的故事,都是因为老朋友过期不来才意识到自己怀孕的。

  那些故事毫无例外都是很悲惨很恐怖的,又因为都是她认识的人,就更悲惨更恐怖。八中有个小名叫“大兰子”的女孩,初中毕业就下了农村,不知怎么的,就跟一个很调皮的男孩谈起了朋友,而且搞得怀孕了。听说大兰子想尽了千方百计要把小孩弄掉,故意挑很重的担子,从高处往地上跳,人都摔伤了,小孩也没弄掉。

  后来小孩生了下来,可能是因为那样跳过压过,又用长布条子绑过肚子,所以小孩有点畸形,有两根肋骨下陷。大兰子到现在还在乡下没招出来,她的男朋友因为这件事再加上打架什么的,被判了二十年。那孩子交给她男朋友的妈妈带,两家人都是苦不堪言。

  大兰子还不算最不幸的,因为她无非就是名声不好,在农村招不回来,至少她男朋友还承认那是他的孩子,大兰子也还保住了一条命。还有一个姓龚的女孩,就更不幸了,跟一个男孩谈朋友,弄得怀孕了,那个男孩不知道在哪里搞来的草药,说吃了可以把小孩打下来。姓龚的女孩就拿回去,偷偷在家熬了喝,结果小孩没打下来,倒把自己打死掉了。这件事在K市八中闹得沸沸扬扬,女孩家里要男孩赔命,两边打来打去,最后男孩全家搬到别处去了。

  静秋听说到医院去打掉小孩是要出示单位证明的,好像男女双方的单位证明都要。她当然是不可能弄到单位证明的,老三现在也不知去向,当然更弄不到他的单位证明。她想,老三什么都懂,肯定也知道这一点,他这样偷偷摸摸地跑掉,是不是就是因为害怕丢这个人?所以及早跑掉,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?

  她怎么样想,都觉得老三不是这样的人,他以前对她的那种种的好,都说明他很体贴她,什么事都是替她着想。怎么会把她一个人扔到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不管了呢?即便是他真的得了白血病,他也没有理由让她一个人去面对这事吧?他总可以等这事了结了再躲到一边“等死”吧?

  他这种不合逻辑的举动,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释掉:他做那一切,都是为了把她弄到手。

  她想起看过的那本英国小说<<苔丝>>,那本书不是老三借给她看的,而是她在K市医院学医的时候,从一个放射科的医生那里借来看的,只借了三天就被那个医生要回去了,她没时间细看,但故事情节还是记住了的,是关于一个年轻的女孩被一个有钱人骗去贞操的故事。

  她还想起好几个类似的故事,都是有钱的男人欺骗贫穷的女孩的故事。没到手的时候,男人追得很紧,甜言蜜语,金钱物质,什么都舍得,什么都答应。但等到“得手”了,就变了脸,最后倒霉的都是那个贫穷的女孩。她突然发现老三从来没借这种书给她看过,大概怕把她看出警惕性来了。

  顺着这个路子一想,老三的一举一动都可以得到解释了。他努力了这么久,就是为了那天在医院的那一幕。如果他真的不想让她为他的病着急,他就不会说什么“同名不要紧,只要不同命”。他也不会在她问到他是不是白血病的时候点那个头,保密就从头保到尾。他不时地透露一下他得了绝症,为了什么呢?只能是为了把她弄到手。他知道她有多么爱他,他也知道如果他得了绝症,她会愿意为他做一切,包括让他“得手”。

  看来“得手”就是他这一年多来孜孜以求的原因。得手以前,他扮成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,关心体贴她。但“得手”之后,他就撕下了他的假面具,留下那么一个条子,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
  她心急如焚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如果她怀孕了,她只有两条路。一条就是一死了之,但即便是死,也只能解脱她自己,她的家人还是会永远被人笑话。最好是为了救人而死,那就没人追究她死的原因了。另一条路就是到医院去打胎,然后身败名裂,耻辱地活一辈子。她不敢设想把孩子生下来,那对孩子是多大的不公!自己一生耻辱也就罢了,难道还要连累一个无辜的孩子?

  那几天,她简直是活在地狱里,惶惶不可终日。好在过了几天,她的老朋友来了,她激动得热泪盈眶,真的是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,所有身体的不适都成了值得庆祝的东西。只要没怀孕,其他一切都只是小事。

  人们谈起女孩子受骗失身,就惊恐万状,都是因为两件事,一件就是怀了孕会身败名裂,另一件就是失去了女儿身以后就嫁不出去了。现在怀孕的事已经不用为之发愁了,剩下就是一个嫁不出去的问题。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心思嫁人,如果连老三这样的人都只是为了“得手”才来殷勤她的,她想不出还有谁会是真心爱她的。

  她倒并没怎么责怪老三,她想,如果我值得他爱,他自然会爱我;如果他不爱我,那就是因为我不值得他爱。

  问题是老三不爱她,为什么还要花这么些经历来把她弄到手呢?可能男人就是这样,越弄不到手的,越要拼命弄。老三能跟她虚与委蛇这么久,主要是他一直没得手。像那个曹大秀,估计很早就得手了,所以老三很早就懒得理她了。他一定是在很多女的那里得手过了,所以他知道女的那个地方长什么样,他也知道“飞”是怎么回事。

  还有“绿豆汤”的事,一定是他跟寝室里的人吹过的,说她是他用来泻火的“绿豆汤”,不然怎么他寝室的老蔡会那样说呢?同样一件事,他想哄她做的时候,就说那是“飞”。但到了他跟他同寝室人谈话时,就变成了“泻火”。想想就恶心。

  还有那几封信,他说他写了信到农场的,但郑主任敢以党籍作保证,说他没退信。先前她怀疑是郑主任在撒谎,现在看来应该是老三在撒谎。

  还有……她不愿多想了,几乎每件事都可以归纳到这条线上来,从头到尾就是一出苦肉计,在江边坐一晚上,流泪,用刀割自己的手,一出比一出更惨烈,当那一切都没能得逞的时候,他就想出了白血病这一招。

  很奇怪的是,当她把他看穿了、看白了的时候,她的心不再疼痛,她也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。吃一堑,才长一智。人生的智慧不是白白就能长出来的,别人用自己的经验教训告诫你,你都不可能真正学会。只有你自己经过了的,你才算真正长了智慧。等你用你的智慧去告诫别人的时候,别人又会像你当初那样,不相信你的智慧,所以每一代人都在犯错误,都在用自己的错误教育下一代,而下一代仍然在犯错误。


第111节:山楂树之恋(110)

  静秋在农场还没干到半年,就被调回来教书了,可以说是因祸得福,不过是因别人的祸得了福。她接手的是八中附小的四年一班,原来的班主任姓王,属于那种脾气比较好,工作很踏实,但教不好书带不好班的老师,每天都是辛辛苦苦地工作,但班上就是搞不好。

  前不久,轮到王老师的班劳动。每个学校都有交废铁的任物,学校就跟河那边一个工厂联系了,让学生去厂里的垃圾堆里捡那些废钉子废螺丝,上交给国家炼钢炼铁。王老师带着学生去捡废铁,回来的时候,队伍就走散了。王老师自己挑着一担废铁,还要跑后跑后维持纪律,忙得不可开交,搞到最后,就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溜不见了。

  那时学校门前的小河正退了水,只剩很窄的一道河沟。人们就用草袋装了煤渣什么的在河底铺出一条路,让过河的人从河坡走到河沟那里去乘一种很小的渡船。大家把这条铺出来的路叫“干码头”。

  干码头两边有的地方是很干的河底,有的地方是淤泥,有的地方是干得裂口的泥块下藏着淤泥。王老师班上一个姓曾的调皮男孩离开班级,在河那边玩到很晚才往家走,结果误踩进淤泥了,刚好旁边没人,他就陷在淤泥里,越陷越深。

  王老师带着大部分学生回到学校,又返回去找那几个离开了班级的学生,找来找去都没找到,只好忐忑不安地回了家,希望明天在班上能看见这几个调皮捣蛋的家伙。结果第二天刚进教室姓曾的学生家长就找来了,说他儿子昨晚一夜没回家,叫王老师把他儿子交出来。

  这下学校也着急了,派人到处去找,还向派出所报了案。过了一天,才在河里的干码头旁边的淤泥里挖出了那个姓曾的学生,早就死了。姓曾的家长看见自己的儿子满嘴满脸都是污臭的淤泥,想到儿子垂死挣扎的情景,满心是愤怒和痛苦,而且都转嫁到王老师头上,说如果是个得力的老师,自己的儿子就不会离开班级,遭此劫难。

  曾姓家长每天都带着一帮亲戚朋友围追堵截王老师,要她偿命。学校没办法了,只好把王老师派到农场躲一躲。王老师那个班,没有谁敢去接,学校就把静秋调回来接那个班。

  静秋一向是个服从分配的好学生,现在虽然参加工作了,对过去的老师仍然是毕恭毕敬,言听计从。而且她知道如果她这次不肯接这个班,以后学校就不会让她教书了。她二话没说,就回到K市,接替王老师,当上了四年一班的班主任。

  姓曾的家长见静秋跟他无冤无仇,也没来找她麻烦。其他学生家长见总算来了一个老师接这个班,对静秋也有点感激。静秋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工作当中去,备课、教书、走家访、跟学生谈话,每天都忙到很晚才休息。后来她又发挥自己的排球特长,组织了一个小学女子排球队,每天早晚都带着球队练球。有时还带学生到外面去郊游,很得学生欢心,她的班很快就成了年级最好的班。

  这样忙碌着的时候,静秋没有多少时间去想老三。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,她会想起那些往事,会泛起一点怀疑,老三真的是个花花公子吗?他会不会正躺在哪个医院里,奄奄一息?

  她想起老三提到过K市的那家军医院,说就是因为割了那一刀,他们才叫他去检查。是不是那家军医院查出了老三有白血病呢?她越想越不放心,就请成医生帮忙去打听一下。

  成医生说那家医院不属于K市医疗系统,是直属中央的,听说是遵循毛主席“备战,备荒,为人民”的教导,为防备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,特地为中央首长修建的。针对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特点,修建了很深的防空洞,防止帝国主义、修正主义国家的原子弹袭击。后来,第三次世界大战的风声似乎不那么紧了,那家医院才开放了一部分对外,但一般人是很难进去的。

  成医生费了很大劲才打听到结果,说从就诊记录来看,孙建新有轻微的血小板减少,但不是白血病。

  静秋死了心了,知道自己不过是重复了一个千百年来一直在发生的故事。她不是第一个受骗的女孩,她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受骗的女孩。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爱着的,并不是老三,而是成医生。她之所以会对老三一见钟情,也是因为他在某些地方像成医生。

  当然只是某些地方像,到了一个关键的地方,他跟成医生就分道扬镳了。

  江心岛上有个豆芽社,专门生豆芽卖的,所以江心岛人吃得最多的菜就是豆芽。静秋总觉得老三跟成医生就像一根黄豆芽,下面是同一个茎,白白的,纯纯的,手指一掐就能掐出水来。但到了上面,就分成两个大大的豆瓣,形状是一样的,只不过有一个豆瓣霉烂了,变黑了,而另一个豆瓣仍然是金黄的,保持着本色。

第112节:山楂树之恋(111)

  那个分岔点就是“得手”,成医生结婚这么多年了,仍然是忠心耿耿地爱着江老师,而老三一得手就马上变了脸。

  她越来越频繁地到江老师家去,就为了听听成医生的声音,看他忠心耿耿地爱他的妻儿。成医生可能是江心岛唯一一个为女人倒洗脚水的男人,妻子的,岳母的,都是他倒。特别是夏天,大家都是用一个大木盆装很多水,在家洗澡。那一大盆水,没哪个女的端得动,都是用个小盆子一盆一盆舀了端到外面去倒。但成医生家都是他端起那一大盆水,拿到外面去倒。

  她一点也没因为这点就觉得成医生没出息,相反,她觉得他是个伟大的男人。

  特别令她感动的是成医生对两个小孩的爱。夏天的傍晚,总能看到成医生带着他的大儿子下河去游泳,而江老师就带着小儿子坐在江边看。很多个晚上,静秋都看见成医生在床上跟他的小儿子玩,趴在床上让儿子当马骑,真正的俯首甘为孺子牛。

  成医生两口子,是大家公认的恩爱夫妻,琴瑟和睦。他们两个人一个拉琴,一个唱歌,配合默契,差不多是江心岛的一大景观。

  在静秋看来,只有成医生这样表里如一,始终如一,“得手”前“得手”后如一的人才值得人爱。

  她看着成医生疼爱他的妻儿,她的心里就会盘旋着一些诗句,短短的,只是一个一个的片段,因某个情景触发的,为某个心情感叹的。那些诗句在她心里盘旋着不肯离去,好像在呼吁她把它们记下来一样。等她回到自己的寝室,她就把那些诗句写下来,有时连题目都没有,她也不用他的名字,只用一个字:“他”。

第113节:山楂树之恋(112)

  第四十五章

 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,静秋发现了退信的“罪魁祸首”。那天,静秋被正在农场锻炼的高二两个班邀请到付家冲为他们的演出伴奏。八中农场要跟一个知青农场联欢,那个农场也在付家冲。因为是周末,静秋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邀请,八中农场那边还专门派了一个男生来帮她背手风琴。

  静秋到了农场,跟学生们一起排练了一下,就跟着高二的学生去了那个知青点。她一到那里,就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,因为她会拉手风琴,而且是女的。农场的知青也请她伴奏,都是几个很熟悉的曲子,她就为两边的节目都伴奏了。

  演出完了,还有不少人围着她,有的叫她再拉一个,有的还拿过去扯两把,都说好重好重,扯不开。

  有个叫牛福生的男知青听说了静秋的名字,就跑到她跟前来,说:“你真的姓‘静’?真的有姓‘静’的人?”他见静秋点头,就说,“那前段时间我们这里收到的应该是你的信了。”

  原来当时八中农场才办起来不久,送信的还不太熟悉,只看见了“K市八中农场”几个字,就想当然地投递到这个知青农场来了,因为这个农场是叫“K市第八工程队农场”。第八工程队以前是部队编制,后来转了地方,这个农场是专门为他们的子女办的,子女中学毕业了,到这里来锻炼,算是上山下乡,然后就抽回K市,大多数进了第八工程队。

  农场管收发的人不知道这个“静秋”是何许人也,问来问去都没人知道,就把信退回去了。牛福生经常跑到收发处去拿信,见过这个很少见的姓,他看见信是从严家河寄来的,觉得很奇怪,才六里地,为什么要写信?他记住了“静秋”这个名字,现在看到了名字的主人,一下就想起这件事来了。

  静秋谢了他,又拜托他如果以后看到写给“静秋”的信,就帮她收下,她有机会了自己来拿。牛福生问她要了她在K市的地址,许诺说如果以后看到静秋的信,就帮她收了,等他回K市的时候帮她送过去。

  这个发现与其说是洗刷了郑主任,还不如说是洗刷了老三,至少在写信这件事上洗刷了他,说明他的确是写了信的。但他后来跟她见面的时候,怎么没把那些退回的信给她呢?她估计那都是些绝交信,所以他没给她看,免得坏了他的计划。

  静秋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寝室,是学校分的,一个十平米左右的单间,她跟一个姓刘的女老师合住。她们寝室里放了一张两个抽屉的办公桌,一人一个抽屉,两个人都在自己那个抽屉上加了锁。静秋有了自己的半边天下,就把自己的小秘密都锁在那里。

  刘老师的家在河那边,一到周末就回去了,所以到了周末,这间屋子就是静秋一个人的天下。那时,她会拴上门,把老三的信和照片拿出来看,想象那些信都是成医生写给她的。当她这样想的时候,就觉得很幸福,很陶醉,因为那些话,只有从成医生那样的人嘴里说出来,才有意义,否则就是亵渎。

  鬼使神差的,她把自己的几首诗抄在纸上,想找个机会给成医生看。她自己也不知道给他看是什么意思,她就是想给他看。

  有一天,她趁着成医生来从她手里抱儿子过去的时候,偷偷地把那几张揣了好几天的小诗塞在成医生的衣袋里。有两三天,她不敢到成医生家去。她倒没有什么对不起江老师的感觉,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要把成医生夺过来归自己所有,她只是崇拜他,爱他,那些诗句是为他写的,所以想给他看。她不敢去他家,主要是怕他会笑话她的文笔,笑话她的感情。

  那个周末的晚上,成医生找到她寝室来了。他把那些诗歌还给了她,微笑着说:“小女孩,你很有文采,你会成为一个大诗人的,你也会遇到你诗里面的‘他’的,留着吧,留给他。”

  静秋很慌乱,一再声明说:“对不起,我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些东西塞在你口袋里,我---一定是疯了----”

  成医生说:“你----有什么心事,可以跟江老师谈谈,她是过来人,她能理解你,她也会为你保密----”

  静秋恳求他:“你不要把这事告诉江老师,她一定会骂我的。你也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----”

  “我不会的。你别怕,你没做什么,只不过是写了几首诗,请一个不懂诗的人参谋了一下。对于诗,我提不出什么意见,但是对于生活中有些难题,也许我能帮上忙。”

  他的声音很柔和,很诚恳,她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信赖他,还是想要声明自己除了崇拜没有别的意思,她把她跟老三的故事告诉了他,只没讲那一夜的那些细节。

  成医生听完了,推测说:“可能他还是得了白血病,不然没法解释他为什么会躲避你。他在县医院住院,有可能只是因为感冒,因为白血病人抵抗力降低,很容易患各种疾病。现在没有什么办法根治白血病,只能是感冒了治感冒,伤风了治伤风,尽量延长病人的生命。县医院有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有白血病,他的白血病可能是那家军医院查出来的。”

  “可是你不是说---那家医院诊断他是----血小板减少吗?”

  “如果他不想让你知道,他当然会叫医院保密---”成医生说,“我只是这样猜测,也不一定就猜得正确。不过如果是我的话,恐怕也只能这样,因为你说了要跟他去,他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?总不能真的让你跟去吧?而且让你看着他一天一天消瘦下去,憔悴下去,一步一步走向----死亡,他怎么忍心呢?如果是你,你也不愿意他看见你一步步走向---死亡吧?”

  “那你的意思是他----现在一个人在A省那边----等---死?”

  成医生想了一会儿:“说不准,他有可能就在K市。如果是我的话,我想我会回到K市来,终究---离得近一些---”

  静秋急切地说:“那---你能不能帮我到各个医院---打听一下?”

  “我可以为你打听,但你---要保证你不会---做傻事,我才会去打听---”

  静秋连忙保证:“我不会的,我----我---再不会说那些话了的----”

  “不光是不说那些话,也不能做那些事。他为你担心,无形当中就加重了他的思想负担,也许他---已经作好了---听天由命的准备,可以宁静地面对----死亡,但是如果他想到他的离去也会把你带---去,他会----很生他自己的气的。”

  成医生把自己大儿子的身世讲给静秋听,原来他的大儿子并不是他亲生的,而是他一个病人的儿子。那个病人死去后,她的丈夫也随着自杀了,留下一个孤儿,成医生领养了他,从J市调到K市,免得外人告诉孩子他亲生父母的悲惨故事。

  成医生说:“我每天在医院工作,经常看到病人----死去,看到病人家属悲痛欲绝。这些年,看了这许多的生离死别,最大的感受就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,都不是我们一个人的,不能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。如果你---跟他去了,你妈妈该多难过?你哥哥妹妹该多难过?我们大家都会难过,而这对于他并没有什么好处。在他生前,只能是加重他的思想负担;在他死后-----你肯定知道并没有什么来生,也没有另一个世界,即使两个人同时赴死,也不能----让你们两个人在一起。他说得很好啊,你活着,他就不会死。”

  静秋难过地说:“我就怕---他已经----,你能尽快帮我去打听吗?”

  成医生到处为她打听,但没有哪家医院有一个叫孙建新的人在那里住院,包括那家军医院。成医生说:“我已经黔驴技穷了,也许我猜错了,可能他不在K市----”

  静秋也黔驴技穷了,唯一能安慰她的就是成医生可能真的猜错了,他说了“如果是我的话”,但是老三不是他,他们两个人在一个关键地方分道扬镳了,而她没把那个关键地方说出来,成医生就很可能猜错了。

  七六年四月间,正在地区师范读书的魏玲跑来找静秋,说有很重要的事跟她商量。魏玲从农村招到位于K市的地区师范后,每个周末都回到K市八中她父母家来,经常跟静秋在一起玩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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